这是一种极奇怪的心理,明明每一个人都知道打架是不对的,可大家为了同一个目标,为之而不惜伤痛,却总能令人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。

就好像……这里是家一样,而生员们,则成了李义府这些人的孩子。

李义府不是一个有道德的人,事实上,他自认为自己已经看清了人世的险恶,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、修桥补路无人问。可这些……都是对外人的,李义府在这学里,渐渐将郝处俊这些人当做了自己的兄弟,将邓健和长孙冲这些人,当做了自己的孩子。

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。

就如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奸贼,可能在他的儿子眼里,却是一个好父亲。又或者,一个居心险恶的人,却对于他的妻子而言,可能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如意郎君。

人的面目有很多种。

在学里,李义府就是另一种模样:“郝学兄,我听闻,那学而书铺,又开始重新修葺了,不少人家都出了钱,帮助修葺,不只如此,还有不少秀才也都到了那里,都带着书去。那个叫吴有静的人,居然带着大家一起读书,让人每日背诵四书,且还成日的教授人写文章。”

郝处俊听到此处,眼眸微微掠过了一丝冷色:“这是向我们学堂示威!”

“问题没有出在这里。”李义府咬牙切齿,他不是一个大度的人,甚至还很有几分阴险和刻薄:“问题的关键在于,听闻清早的时候,还有不少人家,送了一车车的笔墨纸砚去,还有瓜果,说是要慰劳那吴有静和那一群秀才。你看,这不摆明着故意给我们学堂难看吗?他们只怕想要壮一壮声势,显出他们得了多少民望。恩师乃是天子门生,固然没人敢将他们怎么样,可是借此来表示对吴有静的支持,岂不是隐晦着,表示出对陈家的不满。

李义府继续道:“他们现在铆足了劲,便是想看我们大学堂的笑话,嘿……若是考砸了,恩师这边,你我可就是罪人了。”

郝处俊皱眉不语,良久才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,现在不是教研组和研学组置气的时候,而今理应同气连枝。”

“正是如此。”李义府显得很认真:“从前我读书,只想着……将来有个进身之阶,我一介寒门,只希望能够入朝为官,光耀门楣。可自从遇到了恩师,就不同了啊。恩师于我有知遇之恩,可谓是恩重如山,没有恩师,岂有我等今日。在这大学堂里,其实日子过的很舒心,我也不知什么缘故,从前只想着入朝为官,现在却只心心念念的,看着这些少年们能够成才,学兄,大学堂乃是恩师的心血,也是你我的心血啊,怎么能容忍别人羞辱呢?我已想定了,这辈子,我都与这学堂休戚与共,此次大考,不容有失。”

他说的话,发自肺腑。

这是一种奇妙的情感,说着说着,眼角竟是落泪起来。

古人的感情都很丰富。

毕竟,后世是很难有情感波动的。

在后世,人与人之前的联系,有太多的手段了,无论是微信还是电话,甚至还有视频和语音,更遑论还有高铁和飞机。

正因为如此,人与人之间虽是变得越来越近了,却正因为近,能有更多的沟通,恰恰便少了珍惜感。

而对于古人而言,一场离别,便意味着了无音讯,自此相忘于江湖。一次挥手,可能便是一辈子再难重逢。一纸书信看罢,也极有可能不知何年何月才可收到第二封。

且人的寿命,往往短暂,于是偶尔互道一声珍重时,就不免要泪湿衣襟!

因为珍重二字的背后,是极大概率的一场感冒便意味着死亡,一次意外自此天人相隔。

此时,李义府的泪水流下来,是对于陈正泰知遇之恩的感激。

正因为人与人之间相见和相识不易,是以这个时代的人,往往将相见与相识认同为缘分,因为有缘,是以相识,也是以熟络,最终被发掘了才华,最终得以有了知遇之恩。

这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,所谓知遇之恩,乃是天大的恩情。

李义府甚至常常会想,如若没有陈正泰,此时的自己,又会浪迹于何处呢?

当初来了长安,若无恩师的庇护,或许此刻自己已冻毙于寒舍,亦或病死于客栈了吧,哪怕是运气不错,即便真能中试,成为一员小官,可又如何呢?

今日之李义府,愈发的意识到,自己现在,已是他最好的结果了。

在这里有许多的弟子,固然对他怨恨,却每每见着,也能毕恭毕敬的叫他一声先生。

他乃寒门,可这大学堂却是自己的另一个归属,在这里,他既是别人的弟子,也是生员们的大家长,看着生员们一个个茁壮生长,令他心中油然而生的欣慰。

他现如今衣食无忧,肩负着重任,日子过的好,并且过的有价值,这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。

在学里,他偶然病了,几个学兄弟也轮番来照应,那平日即使对他有怨恨的弟子们,也会纷纷来探视,对他是真诚的关切,这一桩桩,一件件的事,如水滴一般,积少成多,成为了涓涓的溪流,最终汇入汪洋。

念及此处,他禁不住又哭又笑,又是感慨万千。

郝处俊见他如此,也不禁触动,抿了抿嘴,眼眶微红着道:“我等在学中,理当竭尽全力才是。恩师这边,岂可受那吴有静之流羞辱呢?恩师于咱们有再造之恩,倘若当真受辱,你我何止是再无面目在此掌教,只怕也唯有以死谢罪了。”

李义府颔首,眼眸中透着一抹坚定之色,道:“我给自己预备了白绫三尺,真到了那时候,便只好留书一封,与恩师生死别离了。”

其他诸人,纷纷默然。

……

三叔公等陈家耆老们纷纷开始运作,在历经了冗长繁琐的礼仪之后,宫中下旨,择定了婚期。

大婚之期,选定在七月十九。

显然这是一个好日子。

陈正泰是最后一个得知自己要在那天做新郎的,一时之间,竟是心里感触万千!

遂安公主,他固是喜欢的,人家好好一个金枝玉叶,勾搭了人家这么久,若是不娶,那就真猪狗不如了。

只是突然想到自己真要开始成家立业,心里却是乱成了麻。

如今的他,已慢慢的融入进了这个世界。代入了古人,渐渐与古人有了同样的情感。

正因如此,所以他深知这时代的婚姻和后世的是全然不同的,这个时代的男子,一旦成婚,就意味着接下来要造许多的人,繁衍就意味着要创建家业,要庇护子嗣后代,要真正的承担整个家族的荣辱。

自此之后,便要向从前那个无所顾忌的少年郎挥手作别,成为真正的男子!

从此之后,许多人都将依靠着自己。

此谓担当。

见陈正泰沉默,三叔公忍不住道:“怎么,正泰你不喜吗?这是天大的好事啊。”

“也不是不喜。”陈正泰道:“只是心情有些复杂。”

三叔公捋须,不禁摇头苦笑:“正泰,老夫一眼看你,就晓得你不是凡人,今日你这般样子,果然如老夫所说的一模一样。若是别人,早就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了,也唯有你,依旧还能保有大将之风,不愧为我陈氏之虎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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