显然,侯君集这一手,实在玩的太漂亮。若李靖真的因为谋反而被论处,那么大量的功臣都要遭殃,因为牵涉李靖的人太多了,军中的旧有势力会全部拔除,而取而代之的人,只有侯君集,侯君集将成为军中的翘楚,掌握大军,他的不少亲信,也将借此牟取到高位。

而即便李世民没有听信他的话,侯君集已经和李靖反目,也可以成为李世民的一枚棋子,用以制衡这些骄兵悍将。

可以说,侯君集的发迹,除了当初玄武门之变时立下了大功之外,就是状告李靖谋反了。

玄武门之变时,愿意追随李世民的人很多,立功劳的人更是数之不尽,他侯君集还排不上号,至多就是凭着这功劳,获得了李世民的信任,同时在军中占有了一席之地而已。

而状告李靖之后,侯君集却是一跃而起,成为了军中可以和李靖平起平坐的人。

此时,李靖忐忑地道:“其实……臣早就料到他的心思,只是……臣毕竟当初在玄武门时,没有追随陛下。因而固然是打落了门牙,也只能往肚子里咽,吃下这一记闷亏。只是……臣所担心的是,侯君集此人,利用一切方法,想要实现自己的野心,而陛下事先竟没有察觉,竟还认为他忠心耿耿,这样的人,他做校尉时,就想做将军,做了将军,便想统帅天下兵马。一旦统帅了天下兵马,接下来,就该有更大的窥测和觊觎了。陛下怎么能不防备呢?”

李世民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,手指轻轻的拍着自己的骨节,面上没有表情,只是目光渐渐幽深,显然此时也在咀嚼着李靖的这一番话。

顿了顿,李世民道:“军中……侯君集有不少的门生故吏吧?”

他轻描淡写的问出这番话,可这既然问了,自是不可能无关紧要了。

李靖却是苦笑道:“年轻的将军之中,投靠侯君集者甚多。”

他生怕李世民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夸张,于是解释道:“臣毕竟不是陛下的腹心,所以虽为兵部尚书,却一直害怕结党,便尽力的避嫌……”

李世民点头,他理解李靖的处境,因为玄武门之变的事,再加上侯君集状告他谋反,虽然没有得到追究,可李靖这样的大功臣,其实一直都处在恐惧之中,不敢轻易和人结交以及联系。

如此一来,那些想要攀附李靖的人,自然大失所望!

因为他们发现,自己即便和李靖关系好,李靖也不敢推荐他们,生恐被陛下认为这是他任用私人。

这些人既然结交李靖而求取不到自己的高位,自然而然,也就散去了。

李靖又接着道:“可是侯君集,一直被陛下所信任,而且他又与太子殿下亲厚,更是被陛下拜为吏部尚书,想要结交他的人,可谓是过江之鲫。在这军中,任谁都知道,只要侯君集开了口,用不了一年,便可从校尉跃升为将!故而,不知多少人为了结识他,而对他言听计从,臣不敢说这些人都是他的党羽,可是论起在军中的威信,臣已远不及侯君集了。”

李世民皱眉起来,其实这些……李世民是心知肚明的,侯君集在军中有如此大的影响,根本就是他自己纵容出来的。

若不是自己的赏识和信任,或者说,当初自己期待侯君集来挖李靖这些人的墙角,怎么事情会到这个地步呢?

李世民便叹息道:“朕心里一直有个疑问。”

李靖朝李世民看了一眼,欠身道:“请陛下明示。”

李世民凝视着李靖:“当初玄武门之变时,你为何按兵不动,对朕的诏令,无动于衷?”

这是第一次,李世民直接询问李靖。

以前,君臣二人对此都刻意的回避,相互都很别扭。

要知道,这李靖当初也是李世民提拔出来的,在李世民心底,这玄武门之变时,谁都可以不追随自己,唯独你李靖不能躲着,也不能置身事外。

李靖沉默了很久,却不敢回答。

“你说罢,都到了这个时候,还有什么可隐藏的呢?”李世民淡淡道。

李靖随即露出了苦笑,这才道:“从八王之乱时起,夺门之变就成了天子们登基的手段,这数百年来,哪一次不是如此呢?多少将军们拥立着皇子和宗室诸王们,带着兵杀入皇城,最后耀武扬威。可是……陛下……这是对的吗?将军们不是凭借横扫四夷而获得高位,不是以卫青和霍去病为榜样。而是将从龙之功,当做自己立足庙堂之上的本钱,拥立了皇帝的人,立即可以受到信任,被委以重任,得到公侯的爵位,子孙都受这样的恩惠,可是……这对天下,有什么益处?数百年来,天下更迭,以至胡人入了华夏,天下大乱,不正是因为……将军们都是这样想,不就是因为,将士们希图用最这种手段,便可享受荣华富贵,却早已忘了,为将者,该为国家扫平天下,来当做自己平生志愿。”

说到这里,李靖又看了李世民一样,才又道:“其实臣……迄今…都不赞成陛下夺门,因为陛下此举,又开了先河,只恐将来的子孙们继续效仿,若真到了这样的地步,那么这李唐,又有多少国祚呢?”

说着,李靖小心翼翼的看着李世民,他生怕李世民震怒,因而显得小心翼翼,道:“国家该有国家的制度,不能轻易去破坏它。礼法虽然总有许多不近人情之处。可是礼法也是约束人心,使其安分守己的重要手段。春秋的时候,人们依旧还认可周天子为共主,人们还不敢僭越礼法。可三家分晋开始,人们便视其为无物了,于是天下之人,都以士兵的多寡来确定强者,周天子也自然而然,成为了诸侯们的玩物,人人都要去问鼎之轻重,天下之人,只看重实力的强弱,而不在乎礼法的约束了。于是,天下大乱,各国攻伐,强者吞并弱者,诸侯之战,变成了国战,这……是何其可怕的事。”

“臣为将者,曾随太上皇和陛下,横扫天下,如今才有了这李唐,才有了这当今的天下社稷。臣愿的是,为将者,该以卫青、张骞这样的人为榜样,为君王开疆拓土,而宗室之间的残杀,与军中绝无关系。此臣的私念……臣……在陛下最困难的时候,不能追随陛下,念其当初陛下对臣的厚恩,臣确实惭愧的无地自容。可是……臣至今日,也不曾后悔。”

李世民听罢,不禁叹了口气。

他觉得自己和李靖之间,此番虽是说开了,可还是有这心结的,哪怕把话说开了,仍旧觉得李靖很不够意思。

可是他很清楚,李靖就是这么一个人,他之所言,并没有虚假。

李世民只好道:“朕岂会不知你的想法乃是正确的,只是当时朕到了生死之间,已经顾不得其他了,若当时不动手,则死无葬身之地。以往的事,就不要再提了,好好做的你的兵部尚书吧。”

“喏。”李靖起身。

李世民也站了起来,拍了拍他的肩:“朕依旧还是信重卿的。”

李靖一时失态,眼眶微红,道:“臣岂有不知,如若不然,臣也绝不可能苟且至今日,依旧不失高位,仍旧拜为尚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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