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允熥摆了摆手,神色却有些犹豫。
他如此匆忙赶回应天,是为了防止朝中可能出现的非议和拖延,以免好不容易在浙江道整顿的风气和刚起步的改革就此夭折。
但直到再次望见应天城的这一刻,
朱允熥猛然醒悟,他格局小了。
朱元璋坐镇应天城,还有现在低调却始终密切关注朝政的朱标。
只要他们坚定不移,他在浙江道的行动就不会莫名其妙地戛然而止。
自己离京,几乎搅翻了半个浙江道,朱元璋自然也能在应天城里掀起些风浪作为回应。
这样一来,他这突如其来的返京,就会让事情出现一些变数。
他将不得不正面迎接朝堂上的责难与重重压力。
比起先前,他身在浙江道,朝堂鞭长莫及,最多不过在朝会上口头弹劾几句罢了。
想到这里,朱允熥的脸色不由阴郁下来,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烦躁。
刘远忧虑地问:“三爷,咱们进城吗?”
“进城,先去清凉门那头。”
言罢,朱允熥立刻调整方向,不再朝着直通皇城的正阳门,而是转向西北,往清凉门行去。
刘远立即带着随从紧随其后。
一行人沿着应天城,穿过通济门、石城门,终于抵达清凉门。
小五台山和清凉门东北侧,是应天的西城和北城,那里散布着广阔的农田、墓地,以及星星点点的农家小舍。
还有那些戒备森严的京卫军营,屹立其间。
朱允熥策马当先,沿着清凉山脚下的小径,朝东北方向行进。
映入眼帘的,是一片被篱笆围起来的简陋棚屋区。
这里是应天城的人口交易市场,专为买卖仆人而设的地方。
说白了,就是一个买卖奴隶的场所,只是因为朱元璋建国初年下达诏令,大明境内不准存在奴隶制度。
这天下不知有多少武将、皇亲贵胄……
只要有这些人存在,蓄养奴仆的现象就总是禁而不绝。
不过是换了个名目,找了个说辞罢了。
刘远心里犯起了嘀咕,不明白三爷回京后为何不直接回皇宫,反而先来到这等腌臜之地。
而朱允熥却牵马不紧不慢地穿行于整个贩卖人口的市集之中。
市场最前面,展示的是价廉的昆仑奴,其实不过是些来自天竺或是遥远东南方、被特意晒黑的奴隶,并非真正的昆仑奴。
深入市场,能看到一些品相不佳的新罗妇人与胡姬。
再往里,便是相貌更为出众的新罗女子和西域胡姬。
到了市场的最深处,竟是插着草标待售的明人。
这草标是表明这些明朝人是自愿卖身为奴,而非被同族强行出卖。
当然,卖身所得的钱财,最终还是流进了那些同族的口袋。
不过就是多了一层形式,就让这朱元璋明令禁止的买卖变得似乎合情合理了。
一圈走下来,朱允熥的面色沉重,跟在一旁的刘远难以揣摩他的情绪。
离开人牙市场后,朱允熥淡淡开口:“回宫,顺道买捆麻绳。”
应天城内。
“咱的老天爷哟。”
“咱的天老爷啊。”
“咱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。”
内宫总管刘建安一脸焦急,额头上汗珠滚滚,领着一群小太监,急匆匆朝中极殿赶去。
进了大殿,刘建安连忙止步,却因脚下滑,整个人在金砖上滑出老远。
到了偏殿门口,脚下不稳,砰地一下跪倒在地,双手正好撑在了门槛上。
“皇上。”
“太子。”
“皇太孙回来啦。”
刘建安脖子一梗,喘着粗气,不顾形象地冲着偏殿大声嚷嚷。
这可不是什么得体的行为,平常日子里,作为内宫事务总管的刘建安,绝不会如此失态。
但今天,一切都十分反常。
此刻,宫廷礼仪早已被刘建安抛诸脑后。
偏殿之内,自从朱允熥离京前往浙江赈灾后,汤清悦与沐彤云两位便从前宫移至此处,每日辅佐皇上和太子处理国事。
见惯了刘总管那副总是笑容可掬、对东宫关怀备至的样子。
两位女子不禁好奇地望向了这番慌乱失态的他。
同样投来目光的,还有坐在殿内的朱元璋与朱标。
他们正讨论着关于浙江道田赋税制及商业税改革的事宜,以及朝廷的各种纷繁杂务。
朱标眉头紧锁。
朱元璋则冷哼一声:“你这狗奴婢,这是干嘛,难道天要塌了吗?”
“慢着。”
突然,朱元璋眉头一挑,心生警觉。
在刘建安惊恐的目光下,朱元璋咬牙切齿,“你这狗奴婢,刚说允熥回来了?”
刘建安连连点头,额头上的汗珠沿着眉骨滑落,啪嗒啪嗒落在地上。
“大胆。”
“放肆。”
朱元璋猛地站起身,袍袖一甩,急得来回踱步。
猛然间,他转向一旁的朱标。
朱标眼珠一转,身子往后一靠,“不如让儿臣去教训他一番?”
“教训,教训个屁。”
朱元璋双手叉腰,“糊涂,愚蠢透顶,去浙江一趟,是不是让雪给砸傻了!这时候谁叫他回来的?”
朱元璋这一顿痛斥,震得殿内嗡嗡作响。
朱标悄悄打了个手势,唤来两个宫女给朱元璋斟茶,顺带缓和下气氛。
朱元璋一把抓起茶杯,一仰脖喝干,随后杯子重重搁在桌上,发出了响声。
朱元璋猛地挥手,“把他给我叫过来。”
刘建安一时愣住了,眼神里流露出几分犹豫。
朱标瞥了朱元璋一眼,再转向刘建安,“说吧,那个家伙又搞什么名堂了?”
“三爷……他……”
刘建安轻叹一声:“三爷用胳膊粗的麻绳把自己捆起来,正跪在西华门外呢。”
朱标先是一愣,随即苦笑:“还好这小子没跑到西安门外去跪。”
朱元璋却是一阵风似地从刘建安身旁越过。
“走!今天倒是要瞧瞧,这家伙究竟想闹哪样。”
朱元璋怒气冲冲地走了几步,突然停下脚步,回头望向偏殿内。
只见太监们正忙着把坐在轮椅上的朱标抬出。
怒火再次腾起,他手指着偏殿的门槛厉声道。
“给咱劈了,回头这些门槛都给咱换成平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