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学生恳请先生入宫传授学问,先生切勿推辞。”
朱允熥望见方孝孺面上掠过满意的神色,趁势追击:“先生或许听过,弟子往昔学习上,多有孟浪,可内心深处,对古之圣贤向来崇敬备至。”
“学生求知若渴,却苦无良师指引。沉浮书海间,先生之文,犹甘露于沙漠。昔日,弟子无缘亲聆教诲,今朝相遇,自要把握机会。”
“学生虽未及拜会先生,但先生在我心中,已如同恩师。”
“先生若是不弃,学生愿上表陛下,赐官加爵,使先生入宫传道解惑。”
这一刻,朱允熥几乎成了方孝孺的铁杆拥趸。
他的双眸,仿佛星光璀璨。
方孝孺深感,此行访友至应天,实乃明智之举。
如此懂礼数,明事理,又善解人意的好学生,他恐怕这一生难再遇到了。
此刻,见朱允熥自称学生,向他致敬,方孝孺心中的最后一抹犹豫,也在不经意间化作了云烟。
他轻轻点头:“能得到殿下如此器重与赞誉,实乃草民之大幸。往后若能为殿下解疑释惑,草民定不负今日殿下的厚望。”
这是应允了。
朱允熥登时喜出望外,即刻起身,双手合拢,行了一个弟子之礼,恭敬至极地鞠躬道。
“学生朱允熥,拜见老师。”
街谈巷议,果真不足为信啊。
望着眼前这位有着大明皇族贵胄之尊,却谦卑行礼的朱允熥,方孝孺几乎无言以对,自进城以来因黄子澄之事积压的心绪,也在这一刻消逝了。
得此佳徒,实乃他幸。
“好!好!”
方孝孺连声赞许,满脸红光,心中满是欣慰,双手扶起朱允熥,“这是我大明之福啊。”
这话中藏着深意。
朱允熥怎会不懂,微笑着点头:“老师,这里距皇城较远,待学生今日返宫后,在东城另寻一简约宅邸供老师居住。”
这学生竟是如此细心周到。
但方孝孺仍旧摆了摆手:“殿下如此厚待草民,不合礼数,也不符合朝规。区区几步路而已,怎敢再劳殿下费心。”
看方孝孺如此坚持,朱允熥便退一步提议:“既然这样,学生也不敢违背老师意愿。”
“学生将每日为老师安排两名护卫,用车轿护送老师入宫,还请老师勿要推脱,成全学生这份心意。”
对于朱允熥这一系列细腻周到的举动,方孝孺深感其不凡的教养。
那些日子以来,在街谈巷议中流传的关于朱允熥不尊师重道的流言蜚语,此刻又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愤慨。
唉,世人往往盲目,眼睛仿佛蒙上白纱,是非曲直,难以明辨。
这份感慨让方孝孺恍然大悟。
原来,朱允熥此行对自己的推崇备至,那些所谓的偶遇言辞,不过是谦逊的托词罢了。
若非事先有心准备,又怎会穿越东西城的遥遥距离专程来访?
更何况,正值开平王常遇春长子常茂不幸去世。
常家正忙于举办祭奠,朱允熥还能抽身而出,诚意邀请自己入宫讲学,这份心意实属难能可贵。
眼下,因黄子澄事件,士林学界与文官群中已流传起诸多不利于朱允熥的闲言碎语。
若非如此,自己也不会初时对他闭门不见。
而今,方孝孺心中打定了主意,定要为这位学生洗脱冤屈,还他清白之名。
思绪至此,方孝孺脑海中浮现出应天府中几位老友的身影。
他随即望向朱允熥,语带关切:“殿下在此逗留已久,想必应当回去了。”
望着朱允熥肩头和发丝上挂着的雨珠,方孝孺心中涌起一阵歉意,自己竟是如此……糊里糊涂啊。
等朱允熥离去,他便即刻拜访旧友,为他正名。
朱允熥费尽唇舌终于说动方孝孺,使方孝孺按照计划承诺入宫任教。
听闻方孝孺如是说,他连忙点头赞同。
带着刘远走出门外,再度深深行学生礼:“学生先行告退,此刻风雨交加,老师勿送,有何事尽管遣人通知学生便是。”
他这边话音未落,一旁的刘远已然从怀中抽出一块标志着东宫身份的令牌,毕恭毕敬地置入屋内。
一切安排妥当后,朱允熥才在方孝孺那满是欣慰的眼神中离去。
刚跨出院门,背后却突地响起方孝孺的呼唤。
“允熥。”
“你这孩子,外面正下着雨,就这样走了吗?”
“年纪轻轻,哪知风寒侵骨之苦,拿着伞走。”
言罢,方孝孺已递过两柄雨伞。
朱允熥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,点头接过,缓缓张开伞面,逐渐没入雨幕之中。
“好孩子啊。”
“好学生。”
“老夫此生,大约无憾矣。”
直至朱允熥的身影隐没于巷弄深处,方孝孺依旧立于雨中。
然后,他轻吟一声,踮脚抖落衣衫上的雨珠,连忙折回屋内另寻伞具。
这般良徒,他怎能容许其名声被无知之人口舌玷污。
持伞再出,方孝孺也遁入了漫漫雨雾间。
“殿下早先令属下去寻先生,就是为了请先生入宫教导殿下?”
应天府内,雨帘笼罩的空寂街道上,刘远撑伞低语。
朱允熥轻轻旋动手中的伞柄,微笑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刘远疑惑:“这位方先生,真乃当世奇才?”
朱允熥轻轻摆手:“这世上,真正的雄才大略者实属凤毛麟角。但每个人皆有其独特价值与作用,若能善用方孝孺,对我大有裨益。”
语毕,朱允熥侧首望向刘远。
刘远心头一紧,连忙抱拳俯身:“殿下之言,属下绝不外泄半句。”
朱允熥颔了颔首:“你做得很好。对了,那个齐泰,你还在监视吧?”
刘远轻轻颔首,道:“此人在朝廷为官,易于寻觅。”
朱允熥叮嘱道:“行事需谨慎,勿露痕迹。”
就算周遭潮湿弥漫,天空阴沉,雾气缭绕,一片朦胧,但朱允熥眼中的一切却异常明晰。
外祖父常遇春的影响力,加之今日在常府与曹震诸人的交涉。
将门的基石,几乎已牢不可破。
现在,黄子澄被逐至宣府镇,齐泰受到监视。
更关键的是,方孝孺已视朱允熥为衣钵传人。
就这样,原属朱允炆的基石,已被他悄然挪移。
失去了士林文官这一基石,朱允炆将来何以与他相抗衡?